■宋雯

很久沒看過這樣的小說了，王威 廉的小說集《倒立生活》充滿著對現(xiàn)代 文明和現(xiàn)代社會的反思。那些表面上 光怪陸離和荒誕不經(jīng)的故事背后浸透 了對現(xiàn)代人的理解、同情和觀照，直擊 人心，有種閱讀經(jīng)典作品的震顫。

這些短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大都是 灰塵一樣的小人物，是生活在都市里 的被人遺忘的螻蟻�？墒歉�那些以出 賣自己體力為生的底層打工者不同， 他們有文化，有精神追求，雖然生活窘 迫，物質(zhì)貧瘠，可理想之火仍在他們心 里燃燒，他們是一群生活在此岸卻始 終暢想著彼岸的人，雖然他們自己也 并不清楚自己所暢想的彼岸是什么模 樣。現(xiàn)實和理想的落差始終折磨著他 們，使得他們永遠處于一種不安的狀 態(tài)，生存的嚴峻和生活的殘酷又迫使 他們不得不臣服于秩序和權(quán)力。

如《辭職》中的“我”，從工作的第 一天就想辭職，因為“我”認為這不是 “我”想要的工作，可“我”真正想要的 工作和生活是什么樣子呢？“我”也說 不清楚。“我”常把辭職掛在嘴邊，也嘗 試寫辭職信，可到后來居然把“辭職 信”寫成了“感謝信”，這說明“我”其實 已被社會馴化到對自己都無法真誠， “我”的真實自我已被壓抑到看不見的 地方�！惰F皮小屋》中的孔用老師也是 一位堅定的理想主義者，常和我們聊 文學(xué)，聊海子，因為太喜歡思考和獨處 而導(dǎo)致離婚，后來他因為自己的一部 著作職稱迅速晉升，可是他卻并不快 樂，最終和他喜愛的海子一樣選擇了 自殺�！端麣⑺懒锁澴印分械�“他”則是 一位愛情至上的理想主義者，“他”過 去的愛人秀娟溫柔賢惠，可“他”最終 卻選擇了和秀娟分開，因為“他”冥冥 中認為這不是“他”夢想中的愛情，而 “他”總是對此懷著一種莫名的期待。 王威廉小說中常出現(xiàn)“漂浮”和“懸浮” 的字眼，“漂浮”和“懸浮”恰到好處地 說明了和現(xiàn)實格格不入的理想主義者 的狀態(tài)。

馬爾庫塞指出，在技術(shù)理性所形 成的體系中，人成了“單向度的人”，這 個社會則成了一個“單向度的社會”。 在這樣的社會，現(xiàn)代人淪為物和工具， 人對生活喪失了主動。王威廉非常善 于表現(xiàn)現(xiàn)代都市社會中人的被動生存 狀態(tài)�！杜逅靼⒌膼矍椤分械哪兄魅斯� 感到有兩個自己，上班的時候他感覺 “另一個人在忙這忙那，而自己像是被 推遠了，和這個世界之間有了越來越 遠的距離”，上班時的這個自己正是被 工具化了的自己；《辭職》中的“我”從 小到大按部就班，完全根據(jù)社會的要 求來調(diào)整自己的生活節(jié)奏，“就像是一 個機器人，在執(zhí)行著被事先輸入好的 指令”；《老虎來了》中的“我”則意識到 “某種固定的程序在代替我們活著”， 因此“我”甚至有點羨慕那個畢業(yè)多年 仍像個學(xué)生，始終與現(xiàn)實無法妥協(xié)，多 次自殺的朋友“老虎”，因為“老虎”能 感到生活細微的美，而麻木的“我”卻 早已失去了這種對生活的感受力�，F(xiàn) 代社會給生活在其中的人設(shè)置了一套 程序，人們只要跟著這套程序規(guī)規(guī)矩 矩地生活，就可以獲得看上去還不錯 的生活，可一旦有意外擾亂人們按部 就班的生活，人們就會陷入一種恐慌 的狀態(tài)。如《倒立生活》中“神女”的前 夫，中規(guī)中矩，勤勞顧家，在一個不錯 的部門當公務(wù)員，收入不錯，他對于現(xiàn) 實秩序是完全服從的，找份穩(wěn)定的工 作，結(jié)婚生子是輸入他體內(nèi)的指令，必 須一絲不茍地執(zhí)行，否則生活就面臨 脫軌的危險，可是“神女”的意外流產(chǎn) 打亂了他的計劃，讓他有種脫軌的失 控感，因此他不斷糾結(jié)“神女”流產(chǎn)的 原因，直至離婚�！兜沽⑸�活》中的“我” 和“神女”則代表了現(xiàn)代社會中的另一 類人，他們厭惡井井有條的秩序和條 條框框的規(guī)則，厭惡機械化模式化的 生活，他們是還未在現(xiàn)代生活中喪失 反思能力的一群人。因此“我”和“神 女”雖然明知“重力”是不可扭轉(zhuǎn)的現(xiàn) 象，還偏要與之對抗，把天花板變成地 面，把主要家具都倒置在上面，把自己 吊上去“倒立生活”。“倒立生活”無疑 是荒誕不經(jīng)脫離現(xiàn)實的，我們可將其 視為“我”和“神女”對秩序和規(guī)則的不 滿和反抗，可是這也印證了他們對現(xiàn) 實的無能為力，因為他們只能在遠離 人群和社會的情境中享受著顛倒秩序 的夢幻。

《倒立生活》這部小說集中有許多 形而上的哲理性話語，讓人回味雋 永。王威廉筆下的人物普遍喜歡思 索、反思和發(fā)問，這就使得他們比一般 人多了一些清醒和痛苦�！犊粗�我》中， “我”是個和時代格格不入的圖書倉庫 管理員，成天在不見天日的書庫里寫 詩。“我”雖是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，卻 比一般人多了一份清醒和敏銳，因此 “我”能注意到很多人的眼睛是“非人 和物化的”，漠然至極，雖然看著“我”， 眼神卻空無一物，令人不寒而栗。這 種將“我”視為物的眼光讓“我”痛苦， 讓“我”倍感孤獨，“我”最后殺死領(lǐng)導(dǎo) 的舉動，正是“我”的痛苦和孤獨達到 頂點的表現(xiàn)。

王威廉對身處這個喧囂時代中的 現(xiàn)代人寄予了深深的同情。有一類故 事情節(jié)驚悚，故事中很多人物都死了， 可是讀者看了并不會感到難過，因為 這類故事并沒有觸動到我們的內(nèi)心， 而王威廉的小說中就算一個人也沒 死，我們也會感到切膚的疼痛。因為 他的故事直擊人心，每個生活在都市 里的現(xiàn)代人都能在小說中的各類人物 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，產(chǎn)生深刻的共 鳴。這些小說里的主人公都給我一種 “荒原狼”的感覺，他們在與時代和現(xiàn) 實的肉搏中最終獲得了心靈上對于自 我而言的救贖、療愈與升華。在這個 過程中，我們能感到人的身上存在著 的像青苔一樣頑強的生命力。這也是 這部小說集的豐饒與迷人之處。